「淡」是人生最深的滋味

作者在 2008-07-05 00:05:21 发布以下内容
    我过去常和美术系的学生讨论到,四年以后要到哪裡去、要做什麼、要在这个社会扮演什麼样的角色。 有些学生会说我要做画家,如果买了房子和车子有剩的钱,觉得家裡有面墙很空白,会去买一张画掛在那裡。 但是,到底画家是不是等到社会温饱之后的餘裕,才去照顾那片空白的墙,以及那幅画?
 
    不仅是对美术系学生,我想要谈的是,如果社会没有美、不重视美,它会出现什麼问题?个人的生命没有美的认知,它残缺了什麼? 如果他整个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不平衡,会影响到他长大以后,情感的部份无法处理。
我觉得美是各个学科做为人的一个单元,而感觉是很重要的一个部份。
 
    人类的味觉很早就在生存的感觉慢慢定位︰酸的、甜的、辣的、苦的、咸的。可是慢慢地在人类整个文明当中,味觉不再是味觉。 我们说某个人讲话老是要刺激别人,讲话酸酸的,这时候不是讲味觉,而是他心理的状况——有一点嫉妒,有一点得不到的不舒服。 我们说这个人嘴巴好甜喔,是说一种幸福感,甜是一种幸福感。
 
    「辣」在口腔上是非常强的一种刺激。我们说一个人「泼辣」,或是「辣妹」,都是把「辣」变成精神文化的状态,诉诸於动物最原始本能的感官。它不做理性的提高、不做人文的修饰,是很过癮、是「爽了再说」、是当下刺激感官,而比较不是回忆性的。
 
    谈到「咸」,我们读《圣经》读到耶穌在佈道时说,如果盐失去了咸味,还应该叫它做盐吗?台湾每年办盐分地带的文艺营。为什麼要到盐分地带?因为布袋这个海边是早期晒盐的地方,他们希望这些作家能将盐分地带的劳苦与流汗的记忆,变成文学精神。
 
    「苦」是被排斥的味觉,跟人生搭在一起,最后变成生命的一个记忆。从不爱吃苦瓜,变成爱吃苦瓜,从不知道父母会离开我,到父母都离开我,那个人生的滋味是非常不一样的。
 
    我们不知道也许有一天在母亲临终的床前,要用什麼样的生命去担待这个难堪的时刻?如果没有準备好、没有库存过,要怎麼过这一关? 过去的东西会帮助一个人度过这些难关。亲人的身体受苦,而你却帮不上忙时,也许所有的味觉的记忆会出来。它是一个库存的过程,因为库存过,所以没有被打败、没有慌张、没有呼天抢地、没有嚎啕顿足、没有变成崩溃的状态,因为生命几千年来走下来、上万年来都度过这个时刻,而它变成一个文化的力量。
 
    这时候味觉会有好多的感嘆,然后变成所有的味觉都有很多的记忆在裡面。 甜太简单,回甘才有味。
 
    我小时候完全不吃苦瓜,我不知道为什麼到这个年纪,愈来愈爱吃苦瓜?而且是那种客家醃苦瓜,还带著臭味,然后掺些小鱼豆豉。 忽然发觉,我现在不爱吃甜的,我觉得甜对我来说,太简单了。 还有一种味觉叫「回甘」。我们会说这个茶好好喝,用「回甘」。 回甘的意思是,一开始有点涩、有点苦,可是慢慢地从口腔起起来一种淡淡的甜味。 人生是经过这些涩味以后,才有所谓的甜,而那个「甜」不等於糖的甜,它不是单纯甜味,而是人生经验很多的复杂的变化。
 
    有一次去绍兴,朋友请我去吃饭。他说:「你没有听过那个『三霉三臭』,你不配来绍兴。」这个很狠喔,等於说人家要来作客,你还要通过那个三霉三臭。就是那个发霉的酸菜干,真的很臭,闻到以后会想吐的。 我们在绍兴被他们灌得醺醺大醉,吃了三霉三臭之后,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走。我走过鲁迅纪念馆、蔡元培纪念馆、秋瑾纪念馆,走过她被砍头的那个广场。 我不晓得这个小镇记载多少近代歷史的记忆,好像人被压抑、发霉的记忆,最后在味觉上出来。 通过霉和臭之后,还要存在、还要活著、还要有生存下去的力量。
 
    我们现在再去读《阿Q正传》这样的书,感觉那种生命好像真的发霉的感觉。可是在那样的环境,我们还要存在、还要活著,而且还要自己想办法,去通过那个臭、那个腐烂,重新生长出来。
 
    也许因为我们在这麼幸福、安逸的环境中长大,对甜味的感觉很多,所以对苦味和臭味不太能感受到。 在台湾因为环境很好,有很多苦味和臭味被降低了。 有一个法国朋友跟我说,其实古老的文化最精的品嚐是臭味,臭的品嚐。我们会发现苦也好、臭也好,都是生命裡的卑微、生命裡的哀伤,都是生命裡痛的记忆。
 
苏东坡从甜到甘的人生
 
    苏东坡在最落难的时候,在岸边写下「大江东去,浪淘尽」,写出最好的诗句出来。 受到皇帝赏识时,他的书法好漂亮、工整、华丽,而且得意。因为他是一个才子,才子总是很得意的。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,他让很多人受过伤。 他得意的时候,很多人恨得要死,别人没有他的才气,当然要恨他。 但是他落难写的书法,这麼笨、这麼拙,歪歪倒倒无所谓,却变成中国书法的极品。
 
    此时苦味出来了,他开始知道生命的苦味,并不是你年轻时得意忘形的样子,而是在这麼卑屈、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见你的时候,在河边写出最美的诗句。 他原来是一个翰林大学士,但因为政治,朋友都避得远远的。 当时他的朋友马梦得,不怕政治上受连累,就关说把那个地方的军营靠东边的地,拨给苏軾夫妇使用,所以苏軾就改名叫苏东坡。 苏东坡开始在那裡种田、写诗,他忽然觉得: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裡争这些东西?为什麼不在歷史上建立一个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? 所以他那时候写出最好的诗。他有米可吃了,还跟他太太说,让我酿点酒喝好不好?他还是要喝酒!
 
    「夜饮东坡醒復醉」是说,晚上就在这个坡地喝酒,醒了又醉、醒了又醉;「归来彷彿三更」则是,回来已经很晚。「家童鼻息已雷鸣」是说,当地还有一个小孩帮他管管家务,但是他睡著了,鼻子打呼。「敲门都不应」是指,苏东坡敲门都不应。我们看到他之前的诗,敲门都不应,就要发脾气了,可是现在就算了,他就走去听江水的声音,「倚仗听江声。」
 
    苏軾变成了苏东坡后,他觉得丑都可以是美。他开始欣赏不同的东西,他那时候跑到黄州的夜市喝点酒,碰到一身刺青的壮汉,那个人就把他打在地上说:「什麼东西,你敢碰我!你不知道我在这裡混得怎样?」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苏东坡,然后倒在地上的苏东坡,忽然就笑起来,回家写了封信给马梦得说:「自喜渐不为人知。」我觉得是了不起生命的过程,他过去为什麼这麼容易得意忘形?他是才子,全天下都要认识他,然后他常常不给人好脸色,可是落难之后,他的生命开始有另外一种包容,有另外一种力量。
 
    所以我觉得,苏东坡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最后出来的一个味觉是「淡」,所有的味觉都过了,你才知道淡的精采,你才知道一碗白稀饭、一块豆腐好像没有味道,可是这个味觉是生命中最深的味觉。
 
「无目的」的人生清凉
 
    你会发现他在做官的时候,从来没有感觉到清风徐来,但是从他的诗中看到,因为他不做官,才感觉到清风。 我觉得苏东坡应该感谢的是:他不断被下放,每一次的下放就更好一点。因为整个生命被现实的目的性绑住了,所以被下放的时候,才可以回到自我,才能写出这麼美的句子出来。 他可以感受到:歷史上那些争名争利,最后变成一场虚空。可以「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髮」,是因为他回到自我。
 
    我相信,美是一个自我的循环。美到最后不管你是富贵,或是贫穷,有自我,才有美可言,如果这个自我是为别人而活著,其实感觉都不会美。 所以这个「淡」是你经歷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以后,才知道淡的可贵。所以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说,「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」我回头看我走来的这一生,心很静,也就无所谓了。
 
「吃到饱」的文化象徵残缺
 
    如果这个社会不能形成一个品味,就会被人笑说「财大气粗」。 就是说没有能力把钱花到对的地方去,整个人的品,不会受到尊敬和尊重。
 
    七○年代我们看到台湾经济的起飞,这是我们非常自豪的,可是我们看到欧洲在生活上有时候会觉得惭愧,因为我们不知道怎麼样去建立所谓「我要什麼」。
 
    九○年代我有一个法国的朋友来台湾,当时最流行「吃到饱」的餐厅,他就问我什麼叫做「吃到饱」?「吃到饱」有多麼了不起的价值吗?我就跟他解释说,我们的过去是「饿过」,对食物其实没有安全感,其实你要「原谅」它。
 
    人有一段时间选择性太少,会有一段时间需要补偿,但是台湾现在不是这样的状况。这时候我们就要讲说,吃到饱是一种没有选择性的方法,鼓励在量上一直加大,但是吃到后来是不舒服的。可是为什麼要用这种方法来对待自己的身体?
 
    我们用精神上吃到饱的方法,就像电视上吃到饱的文化,很多媒体给观眾和听眾的讯息好像是让他们吃到饱:没有选择性、没有一种质的提高,而是大量地一直塞。教育是不是?我担心的是,如果也是的话,怎麼办?生命长大后要如何在他的角色上选择他要的?
 
只有是非,人生不可能丰富
 
    从「喝」到「品」的差别是什麼?喝是一个纯粹器官的反应,品是一个精神上的回应,我们说品嚐、品酒,「品」一定离开了纯粹器官的刺激,而变为了某种精神上的回忆。
 
    人生匆匆走过,如果没有过程的话,生命最快就是从生到死就完了。
 
    我们是否能慢下来去欣赏大自然丰富的顏色?我说的顏色不是画画的顏色,而是树叶上的顏色,它不会只是一种绿色。一片叶子上的绿色是惊人的变化,因为阳光照下来,它厚的部份、薄的部份和透光的部份,是这麼丰富。
 
    古代希腊、巴比伦人对星座的探讨、中国古代人对紫微的探讨,远比我们今天精采。因为他们很安静,透过视觉对於星座的转移有非常细腻的纪录与判断,这个能力我们愈来愈丧失。丧失了之后,所有的知识只是从考试的是非和选择出来,是一个简化的过程,生命不可能丰富。
 
    有多久你没有脱掉鞋子、脱掉袜子用你的脚去感觉沙?我相信那个是美。找到你一部份还没有老掉,在记忆中,是童年在通宵的海边、在金山的海边、在垦丁的海边。你的脚掌曾经接触过那麼湿润、那麼柔软的沙。把那个找回来。 我去总统府演讲时,就跟阿扁说,「阿扁你该休假了,你应该脱掉鞋子去感觉沙滩。」 我从七○年代回国,台湾党禁和报禁都没有开放,戒严时期,我们看到社会走向民主开放的状态。 后来我看到经济上的繁荣,与政治上的民主开放,但是人如果没有做他自己,前面两个都是白费。他必须落实到找回自己的自信,不是在社会裡的排行,或是所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,要觉得这个角色是我自己的选择,是我自己要做的。所以对於我的行业、专业,我会享受,享受是一种美啊!
 
    我到花莲看到人在卖切仔麵,快乐得不得了。他跟我说这个麵是特别的,我碰水几次,再拿起来再碰水,它很Q。我就觉得跟另外一个卖麵的差好多,他好快乐。他觉得他的行业是除了赚钱以外,有得意的东西,因为他有成就感,可是我们今天有几个行业有成就感?
 
    如果都是用排行榜跟功利的方法去看待生命设计的安排,很难找回这个真正的自我。而这个自我,绝对是我自己要做的,我做的时候很开心。
 
    我常说美的库存,美需要库存。就是你今天有一个提款卡,你要去提领钱是因为你存过钱,如果你没有存过钱的话,你提不出钱。
 
美需要在生命中不断地库存
 
    我们的痛苦是,你在某个年龄层,某个行业裡发现:你的感觉没有了,因为从来没有库存过。这个悲哀是,如果这个社会长期以来不库存美,有一天你要去提领,会非常困难。
 
    小时候我和姊姊到田裡去捞浮萍喂鸭子。我记得我把田裡的浮萍捞完,回家喂鸭子,第二天池塘裡又有满满的一池塘的浮萍,我从来没有想到浮萍这麼小小点的生命,那个生命力这麼强。长大以后读到苏东坡的「一池萍碎」,我的记忆是可以提领我那个童年的记忆。
 
    这个东西如何放到学校的体制裡,我无法想像,我总不能开一堂课带孩子去捞浮萍。问题是,生活周遭的环境,自然还剩下多少? 在这个社会当中太多的排行榜,迷失了自己,而必须在大自然引发自己、解放自己。所以我觉得老庄的哲学刚好是儒家哲学的弥补,因为儒家总是要你「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」。
 
    但庄子说,个人要走出去跟天地对话,做精神的释放。 要独自去面对自然,变成个人生命定位的寻找,才能够平衡。 我不是否定刚讲的排行榜是社会秩序,而是我们太缺乏另外一边了。 自我没有完成,每个人就会觉得自己很委屈,要为别人做这件事,到最后会有抱怨,而不是心甘情愿地说︰我做这件事是我自己选择的。
 
    这就是说「美是无目的的快乐」,它任何现世的功利都没有,它就是个单纯生命开啟的过程。 做为健全的人若没有这个部份,可以说这是另外一种心灵的残障。 有一天他面临到世界非常丰富的感受世界,却无法感受,心理状态会很枯燥,没有办法突破。 有一天,他结了婚,他的妻子跟他的情感,都不是是与非,而是在是与非之间有更多的变化,但他没有能力去分辨这细腻的变化,会变成极度不快乐。
 
「考」出一个人的价值?
 
    一个好的作家说,生命裡有一个时刻是连舒伯特都无言以对的时刻,那是我们生命裡最重要的时刻。 当我们面临父母亲临终的时刻,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刻是怎麼度过的。我们无法写诗、任何音乐也没有办法安慰我们,但是它一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。那样的时刻,你握著他的手,希望用你的指温去温他冰冷的手,把所有的指温都给他。我相信那是人走向完善的一个重要的过程。
 
    如同在SARS的时刻裡,医学院的学生拒绝到病房去。这时候,医学对他来说,是不是一个功利?而缺乏另外一个「人」的动机在裡面?不知道。但是我们不能去指责这些孩子,因为他们这麼年轻,他们的反应,就是社会最直接的反应。
 
    那麼我们要问的是︰促成社会最应该有梦想、有热情的年轻人做这样的决定,是社会出了什麼问题?这个社会少掉什麼东西?我们恐怕要问这个:他是不是对生命没有感觉了?他对生命裡面到底应该如何去承担他的重量,以及去承担他自己对生命之间最好的关係?这是我所关心的。
 
    可是我到今天为止,我们的考试,还是无法考出这个部份。美和宗教都是信仰,你没有这个信仰之后,所有的知识都会变成负担。有了信仰之后,所有的学习和知识才会回来变成智慧,所以美是使知识变成智慧的一个关键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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